突然听说李龙抛老先生已过世,我瞬间蒙了:他的最大心愿还没实现呢,他的《高甲戏发展亲历与纪实》和《石井光影》图册集还没来得及出版呢,怎么就……前不久,他还在《南安记忆-石井卷》的临时编辑部和我们一起校对他的书呢,而且还夸我修改得不错——我只不过是把他的闽南话体系转换成普通话体系,使得这本书能让所有人都看懂而已。
还好,他已经看到校对好的样书并自己也细细核对过了,相对放心了些!而这个噩耗还是让我一整天都是乱着阵脚,心里拂不去老先生的音容笑貌和有些悲伤的情绪。
我的自责感让我又陷入懊恼之中,我把第七次校对并排版好的五本书拿去打样了20套,给每位参与的编辑送了一套,而我还没来得及送一套去给他呀,他就这样走了。一生执着于文化传承的他,那么简单的一个心愿,最终还是没能得到实现,就走了,他是带着怎样的深深的遗憾走的呀!
第一次见到李龙抛老先生,是在12年前。那时我为了自己创办的一本杂志《快乐元素》的一个“高甲戏”特辑,前往高甲戏发祥地——岑兜,收集、发掘相关资料。村里的负责人说,有一位溪东村78岁的老人最有发言权,并打了个电话给他请他过来。不到半个小时,一位健步如飞甚至可以说是生龙活虎的老人,背着一大包材料出现在我们眼前,这就是李龙抛老先生。当那一本本手稿和一张张旷日经年的老照片,在“戏公祖”洪埔神像前的供桌上铺满,伴着他的娓娓道来,我第一次被震撼了。我把他的名字和他“多年积累了许多宝贵的高甲戏原始资料”刻在脑海里了,我知道我与他的缘分一定不止见一次面。
第二次见到他,是2018年《南安记忆-石井卷》编撰工作在石井镇启动之后,我们一行人去他家里拜访了他。欣慰的是,90岁高龄的他步履依然轻盈(因为年轻时反串女角,而且扮相秀美,演技精湛,总是感觉他的步履很轻盈)。这一次,我们看到的是一整层楼房堆满了他七十年来积累的各种资料;这一次,我听他讲了整整三个小时;这一天,我没能让自己走出他的“人生”,而是在悲怆的情绪中,反复游走在他90年人生岁月的片段里:那一路,他以才华赢得众多粉丝,可是在热闹的人群里,他是那么地孤单而无助!那90年,他又是那么充实而快乐地沉浸在他创造的艺术殿堂里,心无旁骛,尽情翱翔,一遍又一遍地整理、修缮、延续着他的艺术追求和梦想。
他很着急地反复强调:我当年采访了170多位表演艺术家,我的照片拍的都是国家的事情,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,再丢失了就没有了呀!几十年前,曾经有坏小孩偷走他十几袋珍贵资料去当废纸卖,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痛,让他永远无法释怀。我理解他的着急,也理解了他六七十年,没有固定收入,却始终不计成本地买胶卷、拍照、洗照片、整理照片相关活动内容、备注、记录 ……要知道,这在当时的代价是很昂贵的,而他,从没后悔过!
他的原创手稿因为是70年前,高甲戏全盛年代的第一手采访资料,在后来的岁月里都显得弥足珍贵。于是,省级的、泉州市的、南安市级的,许多戏曲界名家、高手,纷纷来他这里借资料、复印资料。我们从他的数不清的各种刊物中可看到,许多专家名篇之后,也附有他的名字,只不过都不是主要创作者,而是作为附带的名字出现。这些是出版了之后,借用他资料的人寄上一本两本,给他留存的。而不管谁来找他拿资料,他都央求般地表达:这些资料都是很重要的,能拿去出版就出版吧,你们的名字都放重要位置,我下个名就好。只是不能乱改,我记的都是真实的。他用最卑微的态度,想说动所有与他接触过的、想要从他那里拿取资料的人,包括有的艺术界的泰斗,真实地去记录历史。可惜的是,很多人得到了他想要的资料之后,就走了,但不一定按他的意愿办,顶多只是出版书藉后,会寄一两本给他,敷衍他一下。我看到了,许多资料上,都被用铅笔写着“侵权”二字。很难想象这两个字的后面,是老先生什么样的苦涩和一次次透了顶的失望。
他多么想借助那些“热爱戏剧的人”的力量,把他心里最高贵的、他六七十年的心血集结成书,从而让高甲戏这门艺术得以传播得更广、影响得更大。但是他从60年前第一次成稿,到60年间从头到尾修改9次,从青丝等到了白头,他的心愿仍未实现。还好,有一种信仰般的力量,令他仍坚守着,每天24小时看护着他一生的结晶,等候着有人能来帮他出版这些书。
默默听着他讲述那将近一个世纪的往事,他的那种对艺术最纯粹的执着和热爱,深深感染着我。我在心里暗暗下着一个决心:我将竭尽全力地帮他完成这个心愿,以他自己的名义出书!而不再是依附在别人的名字之后。我不能看着这样一位执着于艺术、钟情于艺术的老人,一直在遗憾中无望地等待,他已经90岁了。何况,他记录的确确实实是半个多世纪,我们的祖国走过的一个个足迹,这本身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文化财富呀!
我诚恳地对老先生说:如果您信任我,请将你的这些手稿和照片交给我,我和我的伙伴先帮助您整理成电子稿,然后,我们再一起争取把它印成书,原汁原味,以您自己的名义!
老先生眼角泛出了泪花,我的眼睛也湿润了。
李龙抛本是淗江村人,因父亲早亡,母亲无力养活一群幼小的孩儿,只好忍痛把才几个月大的他卖给了溪东村的一个“番客婶”,也就是他的养母。他养母的大儿子、女儿都在南洋谋生,收养他就是为了有人可以照顾老妈妈。
李龙抛一生至少做了三件常人不一定做得了、堪称伟大的事:第一,他七岁时,他的养母就双目失明,完全要由他照顾。而他这一照顾就是64年整,直到养母105岁寿终。常言道,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,而没有血缘关系的他,竟然能把一个盲人照顾到活了一百多岁,如果不是具有善良和恪守孝道的品质,是不可能做到的。第二,他只念书念到高小,因眉清目秀,12岁被选入戏班学戏,主学旦角。从此,除了戏演得好,他硬是凭借小学的文化底子,动笔整理高甲戏的历史,并采访一百多位当时的名角,拍照保存。许多受过他采访的戏曲家的形像因此得到保存,并成为珍贵资料。第三,他哥哥从南洋买回来的昂贵的德国照相机,让他七十年如一日,记录着时代的变化。他为国内许多当时主流的报纸、期刊兼任摄影,拍了无数政治主题的照片。更难能可贵的是,所有的照片,他都会多洗一张或几张,然后在背后用文字注明照片的具体内容,分门别类收藏到现在。于是,七十年后的今天,我们才有幸得以看到七十年来,我们的家园一个个不同阶段的变化,并且看到的他的所有照片,都能从背面清晰地解读到相关的含义。
不去赘述李龙抛老先生那可以堆成一座大山的各式奖杯、奖状、证书,这些物品只是老先生眼里的一张张“签收凭证”,代表着他做过的每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都有完整的结果而已。也不必在意老先生满头的白发,我知道,鹤发童心思路清晰如他者,会有一种特异功能——永远保持难能可贵的“年轻态”,再给他几十年,也是如此。人生活成如此境界,夫复何求?!
可是,他没能像我希望的那样,永远年轻,91岁的他固然还称得上步态轻盈,可还是这样说走就走了。但愿他是带着释然走的,毕竟,我们已经把他的珍贵资料整理好了。那么,一定要争取出版,帮他完成这个心愿!这样的声音在我心里响了起来,并且给了我一股力量,必须向上、不向困难低头的力量!
认识李龙抛老先生,并有机缘帮他完成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,我之幸也!他应该被历史铭记,他的七十年努力付出应该结出“金果”。而石井和石井的人们,因此又增添了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。我们都应该感谢李龙抛先生 ,并给予他崇高的敬意!
谨以此文,献给李龙抛老先生,愿他在天堂安好,并拥有一个更大的舞台!